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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田野杂记 | 陈晓锦:说说我的发音人(二)

甘于恩 语言资源快讯
2024-09-11

由于微信公众号平台推出新功能,“语言资源快讯”左边显示的名称并非原作者,而是公众号管理者,原作者将于大标题和文末显示,感谢各位读者的谅解! 



自20世纪90年代初期始吧,我对汉语方言中一块还不大被关注的领域——海外汉语方言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我先是做了马来西亚3个汉语方言的研究,接着是广东省社科基金项目“泰国三个汉语方言的研究”,再就是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东南亚华人社区汉语方言比较研究”,之后又是省社科基金项目“泰国华人社区汉语方言研究”,这几年则是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重大项目“美国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与文化研究”“海外华人社区汉语方言与文化研究”。跑的国家多了,接触的海外发音人也不少。上一篇小文讲了国内的发音人,这篇就讲讲国外的发音人吧。

(作者,网络)
有句老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在国内要做调查,就算事先没有预定的发音人,起码也会有一个你所要去的地方的联系人。无论如何,亲朋好友、亲朋好友的亲朋好友,总能够提供一些帮助。在海外调查就不同了,很多时候,当我拿到签证登上飞机出发时,还不知道在目的地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也有的时候,原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联系好的人,在你到达后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那就更加叫你措手不及。
真的有过那样的经历 。
那是到东南亚的越南,出发前,一位朋友的学生(越南人)说已经联系好当地的某某侨领了,让我放心来就是。我满怀希望地到达越南,高高兴兴地跟着去拜会那位侨领。可是见面后,他只是客气地倒了一杯茶,然后说:“陈教授,这件事情是不能做的,公安会盯住的,除非你能让中国大使馆发文叫我们做。”
手中端着那杯热茶,心里却凉透了。
我只不过想调查华人的方言而已,公安为什么要盯我?作为一名教师,我当然没有能力请中国大使馆发什么文,但是我的任务却不能不完成,我已经到了那个国家,我必须再做些努力。在硬着头皮给大使馆打了一个明知无用实际也是无用的电话后,我把心一横,决定背着背包去“扫街”——自己在华人聚居区里寻 找发音人。
该地华人社区主要的汉语方言是粤语广府话,我的第一目标就是寻找广府话的发音人。一开始,朋友的学生提供的人选都不成功。可就在这些不成功的人选里,有一位华人告诉我,听说马路对面的那间商铺的老板就是广府人。尽管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我还是决定试试,于是抖擞精神走过去,表明意图,径直询问他能否提供帮助。
没想到,天上有时真会掉下大馅饼,我竟然成功了!那位之前与我毫无关系的热心的华人老板此时正好没有什么生意,听了我的一番陈述,对这工作来了兴趣,竟然当场爽快地答应做做看,并在第二天继续抽时间帮助我,还叫来了他的太太和两个年幼的子女演示他们的广府话。就这样,在几乎绝望时,我得到了无私的帮助。那是一位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发音人!
好运是偶然得到的,但是办法都是逼出来的。
由此得到启发,之后我的海外方言调查,有许多次都是在漫无目的地“扫街”后,在几乎失望时,凭着“再咬牙坚持一下”的信念,最后成功做成的。天底下还是好心人多。
2008年新春刚过,那次在缅甸仰光,在有“唐人街”之称的广东大街几乎无  望地走了半天,看见一处挂着潮州会馆牌子的地方,也是径直走进去,自我介绍后,进而得到了“广东公司”的热情帮助。
在新加坡,寻找发音人的经历更是有意思。那次,我想做华人的广府话和潮州话的调查,因为新加坡大多数华人说的福建闽南话已经被研究得比较好,客家话也有了研究成果,广府话和潮州话却仍未被涉及。我的一位马来西亚学生黄玉婉专程从紧邻新加坡的马来西亚过来帮我,但在新加坡她也没有这方面的熟人。
师徒俩顶着烈日在狮城牛车水唐人街一带转了大半天,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帮忙的人,按照地图好不容易寻找到的几个华人团体,也都是大门紧闭。两人都又热又渴又累,玉婉劝说道:“老师,要不算了吧?”我不甘心,说:“再坚持一下, 再找找。”
擦了把汗,又继续走。就在感觉最沮丧无助时,抬头一眼看到了“应和会馆”的牌子,会馆大门洞开,我大叫:“这是新加坡最老的华人客家会馆(成立于1823年),进去看看!”进了会馆,迎面碰到一个工作人员,问我们有什么事。他的询问声惊动了一位负责人。负责人听说我们的意图后,沉吟了一下,转身打了个电话,说可以去找他的一位广府籍的朋友,随即给了我们他朋友的地址和电话。喜出望外地接过那宝贵的地址,我们千谢万谢,正要离开去找人,那位负责人又突然叫住了我们,说:“人生地不熟,还是我开车带你们去吧。”
天上又一次掉下了大馅饼!
有的时候,遇到的发音人会令你惊讶得合不拢嘴,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的圣安东尼奥我就碰到过这样的事。
到圣安东尼奥调查华人社区的汉语方言,帮助我的是我初中老同学刘纪元, 他和太太当时正好在儿子圣安东尼奥家帮忙照顾孙女。刘纪元不太熟悉当地的华  人,所以工作开头也不太顺利。那天,他说别人介绍了一户可能是讲台山话的人  家,我们就去拜访了。在一间并不显眼、不大也很普通的房子里,我们见到一位时年已过90岁(但看上去不怎么像)、抹着大红口红的老妇人。她缓缓一开口, 就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讲出来可能会吓亲你?。我陈济棠嘅女儿(说出来可能会吓坏你们。我是陈济棠的女儿)。”
陈济棠的女儿!陈济棠是20世纪30年代主政广东的军阀。珠江穿过广州城, 连通广州河南河北的第一座大桥——海珠桥就是在他的主持下修建的,广州越秀区的梅花村也是他修建的。1932年至1934年江西苏区的钨矿,一直与陈济棠做着生意。在红军长征前,经过谈判,陈济棠还曾让开一路让中央红军突围。陈济棠有两房妻室,共有十几个孩子,这位发音人应该是最小的。发音人说,她16岁就随祖籍台山、原是美国飞虎队轰炸机飞行员的丈夫到了美国 。结果那天,老人的年已60岁、刚从教师岗位退下来的女儿充当了我们的发音人。
当然,有的时候事情也并非那么顺利,除了遭人白眼、被人赶,还有一些奇怪的经历。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调查时,当地的侨领介绍了一位十六七岁的第二代华人来当发音人。小青年很不情愿地在他母亲的陪同下到来,在收下我带去的一个小巧的U盘露出一点笑容后,还是百般不情愿地念了几个字就告辞了。在南美洲的巴拿马城,当地侨领向我介绍了一位据说是华人社区有文化、最了解华人历史, 但又轻易不理人的华人发音人。那位发音人见到我后的第一件事, 竟然是用英语接连问了我几个问题,等我用英语一一作答后,才向我“透露”了一点资料。
有的时候,还会有另一种惊讶
也是在美国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一天,我如约赶赴一间麦当劳,准备记录两位年轻人的广府话。见到的两位姑娘,其中一位深棕肤色,显然不是华人。我猜想她只是陪另一位华人姑娘来的,结果却令我大跌眼镜。她开口说出的广府话比那位第二代的华人姑娘还要纯正流利!原来,姑娘的父亲是美籍印度人,母亲是从香港去的,而她的广府话是从外婆那里学来的。
类似的惊讶也在法国巴黎发生过。一位剪着男孩子头,皮肤白皙,母亲是广 籍第一代华人,父亲有法国和挪威血统的混血姑娘,在其母亲的陪同下也充当了我的广府话发音人。那位姑娘的广府话也算颇有特色。
就是在许许多多素昧平生、满怀中华情结的华人的帮助下,我完成了一个个海外方言的调查。在国内,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一切皆陌生的他乡会遇到的种种  事情的, 何况遇到的有时还可能是大事。故很多时候, 海外发音人给我的帮助就不仅仅是发音。在柬埔寨的首都金边,我碰到过一起凶杀案。若非初识的发音人一直帮助我,真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小文《有惊无险三国行》 记载了那次历险。事后,我所能做的就是发自肺腑地对我的发音人说,我麻烦了你们, 希望你们也能到中国来“麻烦”我。
当然,海外发音人在协助你工作的同时,也会带你走进异国的方方面面, 让你了解很多与方言有关无关的事情。东南亚我一共跑了十国,包括小国文莱, 以及与文莱相连的马来西亚东马沙巴、与沙巴相邻的马来西亚一个特区—一个在世界地图上绝对找不到的小岛纳闽。这两个国人少到的地方,都风景秀丽、民风淳朴,当地华人更是有金子般的助人之心。
就听听我讲文莱和马来西亚纳闽的华人吧 。
文莱的国土面积是新加坡的6倍,新加坡有300多万人口,文莱的人口却只有 30多万,华人大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几。石油和天然气使文莱成为全亚洲最富有的国家之一,那里的人民生活安定富足。因为国家小,华人不多,故华人很多都相识。帮助我的是我的马来西亚学生吴翠美的同学小许。小许和她的先生沈老师(我在文莱期间有幸见证了他们在国家最高法院的结婚登记仪式)都是马来西亚籍,但都在文莱教书。在文莱,我做了产油区马来奕的揭西河婆客家话、首都斯里巴加湾的福建小金门话的调查,仰仗着沈老师和许多华人的帮助,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
特别想感谢沈老师。沈老师本人长期在文莱从事华文教育,一直热心于中华文化的传播,我在文莱的活动基本上都是他安排的。在文莱那些天,文莱的3份中文报纸几乎天天报道我的工作、我的行踪。在那个人口不多,华人更少的国度, 一时间,我仿佛成了华人社区中人人都知道的人物,我的海外汉语方言调查也从来没有那么家喻户晓过。很多初次见到我的华人,都会像熟人似的握着我的手热情地说:“陈教授,早就听说你来了。”沈老师不仅为我联系到客家话、福建话的发音人,除了让我在他们的宿舍打地铺,为了安排好我的生活,还向我介绍了他的大家族。
沈老师祖籍广东潮州,有8个兄弟姐妹,父母都健在。在文莱,华人大多是讲福建闽南话的,再就是讲客家话的,讲潮州话等其他方言的很少。据说,全文莱也就只有那么五六十户潮州人家。因为人数少,沈老师80多岁的老母亲竟能够一一细数全文莱的潮州人家。听说我也是潮州人,老人特别高兴,特地做了拿手的咖喱菜请我去她家“ 呾(讲)潮州话”。那天,一边品尝老人的手艺,一边听她用浓浓的乡音在耳边述说,恍惚中竟忆起童年时一边吃饭,一边听阿鸃(祖母)絮语 。
我在沈老师所在的马来奕区调查完客家话,转移到文莱首都阿里斯巴湾调查福建话。沈老师把我介绍给他的大姐和弟媳妇,于是在文莱的后几天,我们3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沈大姐请我吃饭,沈弟妹带我参观斯里巴加湾;沈大姐的商铺成了我约请发音人工作的好地方,沈弟妹的家则专门为我留出了客房。最让我感激的是,沈弟妹带我去见她的母亲和母亲的朋友,让我记录了不容易记录到的多彩的福建话语料。
大马纳闽小岛上的吴家是另一种风格的华人家庭。
吴先生是我的学生吴翠美的父亲。翠美当时在东马沙巴亚庇的华校教书,因为在做《马来西亚的三个汉语方言》调查时,我没有调查马来西亚华人使用人口最多的福建闽语,故纳闽行的目的就是要补做大马的福建话。
纳闽是个只有9.2平方千米,7万多人口的名副其实的小岛,目前是马来西亚  的一个特区,开车环岛一圈只需个把小时。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岛上一应生活设施都有,连码头、飞机场都不少。要上岛,可以乘坐能容纳300人的船, 也可以坐只能容纳十几人的快艇,还可以乘飞机。约占岛上人口30% 的华人主要来自福建的安溪、永春等地。小岛依着马来语LABUAN的音被华人译作“纳闽”,就包含了“容纳闽人”之意。当地华人也有少量来自广东、海南。最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么个小岛上居然就有7个华人社团:福建永春会馆、福建安溪会馆、福州会馆、广惠肇会馆、潮州会馆、客属会馆、海南会馆、中华商会 。
美若仙境的纳闽, 是一个仍未被完全开发的小岛, 有海有热带雨林。吴先生所在的小甘榜距“坡上”非常近,住的全是华人,早年以种菜种水果、养猪养鸡为生,以至于村子被叫作“菜园”,真正的大名“双溪吉令村”(KGSUNGEI KELING)反倒没有多少人记得。
吴家有约一英亩地、一座两层的木结构房子、两只看家的大狗,房子周围零 散地种了十几种热带水果。吴先生夫妇都退休了。太太每天早上与朋友喝喝茶, 然后在家里做一顿可供全家一天吃的饭,中午饭后去与朋友聊天打麻将至傍晚 。吴先 生不打麻将,除了喝茶聊天,就是照料一下果树。据说,果树一年的收成就足够二老的生活开销了。
在那个家家有不止一辆汽车,鸡犬声、鸟声不绝于耳,满目青翠的小村庄, 吴先生和他的几位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玩伴自动充当了福建闽南话的发音人。就在那个如诗如画的地方,我完成了福建话的调查。那是一个我永远都会记得的地方。
2009年9月10日
    草于华景新城信华花园
 
(原文标题《发音人(二)》,中山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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